希望制作日志系列的总篇幅(字数)能超过作品本身吧。
《一名虚无主义者的婚礼》的故事就是在试着问:如果把《不是作家》主角萧雨清的生命故事继续往前推,会怎么样。
有好些东西催生了我这个打算。
之前在贴吧期间,遇到一个新手妈妈发贴抱怨丈夫整天上网和别人争论上野千鹤子、讨论女权主义,她抱怨带娃辛苦,她感觉好累,她说自己结婚前以为这次遇上了“正确的人”,即使穷,两天吃一顿饭,十四天逛一次街,也能幸福,但生了孩子之后发现什么都要钱,奶粉要钱,衣服要钱,床铺要钱,柴米油盐要钱,看病要更多的钱,将来上幼儿园还要更多的钱,她全职带娃,一年之内把少女磨成了老姑婆的模样,丈夫却不理解,抱怨她整天在抱怨,抱怨她不体谅他工作的辛苦,吵得厉害了就帮忙做一做家务,煮几顿饭,然后又上网去发博文,和同好讨论理想主义如何拯救与毁灭家庭,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措辞说的很委屈,很忧郁,但我怎么看都觉得,呃,这不就是最最最最典型的年轻小夫妻吗?某种意义上,甚至太过典型了,典型到恍如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故事梗概,典型到就像产后抑郁症和女权主义著作里选出来的示范用案例。
纪德的《窄门》讲了一个很单纯的故事:女孩遇上了男孩,男孩爱上了女孩,女孩也爱上了男孩,男孩为了配得上女孩而投身社会誓要发奋当个正派的有出息的人,女孩却因为爱的太深而拒绝了男孩,拼了命从恋爱关系中逃跑,越走越远,最终让死亡将她从爱情中解脱了出来。那个故事的女主角的爱情观基本逻辑就是:因为爱,所以不能忍受在一起。如果能接受基督教的“邻人之爱”价值观,那其实是完全合乎逻辑的推论,尽管有可能不被功利主义和唯物主义塞满了大脑的现代人所理解,也可能不被深爱着她和她深爱着的男孩所理解。
当你坚持以逻辑的名义向爱情开火,你大概很快就会得到这样的结论:利己主义、功利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邻人之爱、理性主义、人道主义、存在主义、三从四德、牛奶面包、绝对他者、死亡本能、阶级社会、自我实现、“大他者的凝视”……很可能全都只是价值观,全都是文化和语言的建构,全都不符合逻辑。那些大道理非但无法从理性中证出合法性,甚至更可能会被证出非法性。如果硬是去坚持主张“人要结婚”,你就需要勇气去做出“跳跃”了——不论是以全能上帝的名义、柴米油盐的名义、人道责任的名义、道德礼教的名义、激情欲望的名义、世俗习惯的名义……不管你向哪个神明求救,你还是需要某些东西,给予你勇气去向逻辑造反。啊,是的,尽管“跳跃”听起来是很好听,但那种话并不比“因为不合理,所以要相信”之类的——虔信者和独裁者喜欢用的废话——要好多少。如果不是被逼迫到了绝路,最好还是暂时别将自己的生活托付给那些废话。
需要多少创伤,才能让人开始变得羡慕鲁迅的阿Q与祥林嫂?
需要多少造反,人才能开始学会拥抱悲剧、感谢苦难?
当你想到这一步的时候,虚无主义就已经通过你的大门、走到你的身边了。
荒诞终于抓住你了。
将小夫妻的问题称作“典型”,把那些让新手妈妈不想活的思绪统统用一句“产后抑郁”概括,把那些让未婚男人想从婚礼上逃跑的思绪统统用一个“浪漫主义”概括,并没有回答问题,你只是通过引入了新的语言,使用新的词来解释原有的词,将问题往后推了一步。如果你还要问为什么会有“浪漫主义”、为什么会有“产后抑郁”,你还可以继续往后走(或者是“往前”,关于方向的描述是前还是后,取决于你的面朝向的是哪一边)这条路可以无穷无尽的走下去。即使你要认为这一整个“走路的过程”就是答案本身,你也只是把“整条路”看成了这条路上的其中的一步来思考而已。问题依旧没有得到回答,深渊依旧在虎视眈眈。
叶倾城的《你不是天生为母则强》和mono社的大作《异度神剑3》也许会告诉你,要先做了再去问;纪德会告诉你,先问了再考虑是否值得不去做。那也只是他们的回答、他们的哲学。在我看来,那两类人之间的距离其实也没那么远。他们都已经做出了那“一跃”、都有了自己的做法,并且用自己的做法去劝别人来看着他们走过的路并从中得到启发学会自己走下去。在很早之前,深渊的鸿沟就已经挡在他们面前了。
他们的骨子里就不信他们自己嘴上说出来的话。这就好像有个人,如果他在解释“因为……所以……”的时候使用了“根据因果律”这样的说辞,很可能就说明了他自己压根就不信因果。因为他不信因果,所以他才会将因果称作法则。然而,所谓的因果难道不就只是法则吗?古希腊柏拉图派的学者们过早的看穿了这一点,还创造了因果律法的各种代用品(理型论啊形式论啊诸如此类的)——或者,他们不是看穿了这一点,他们只是藉由创造出洞穴寓言的故事,从而创造出了因果的无意义性。
只可怜那些还没拥有自己的做法的人。他们结婚,单身,孤独,和解,生育,离婚,复婚,出轨,白头偕老。他们也许是疲惫的末人,也许是麻木的蠢货,也许是不明所以的愚人,也许是千千万万个常人,又也许是被生活和理性撕扯得痛苦不堪一直在此岸和彼岸之间来回徘徊最后变得只爱品着红酒开开心心观赏全世界发洪水的虚无主义者(不要怀疑,我在这里讽刺的就是屠格涅夫和阿尔贝·加缪)。天知道呢。但人需要生活,注定要生活,必须要生活的啊。隐士和阿Q的生活,毕竟也是生活。没有生活的人是不可想象的,也是不合逻辑、不合现实的。
于是,现在的问题就变得很明显了:如果把隐士的生活往前推,让她继续活下去,活上五年,活上三十年——不要学纪德和勃朗特姐妹用“英年早逝”那种迂腐的小说技俩帮助她逃脱,也不要学加缪和萨特用“存在主义危机”那种刻奇的套话将她塑造成悲剧英雄,不要学陀思妥耶夫斯基掏出“信望爱”的面包和牛奶劝她浪子回头,不要学塞林格满足于让她只当一个看上去很美的“站立的躺平者”,最重要的是,决不要学鲁迅那样以希望和勇气的名义让她心悦诚服的向理想低头——总之,就是要把她往前推,让她继续活下去,她会走到哪里、能走到哪里、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想到这里,我就想要去续写她的故事了。
请问这是一个存在主义的故事还是一个虚无主义的故事?
@Nova-JJkO:我也正在犹豫这个……越来越举棋不定了。至少我不想将主角装成《局外人》的默尔索或《恶心》的洛根丁那种样子。
文中提到鲁迅的阿Q与祥林嫂。在我看来,鲁迅先生其实一直以来并不理解“愚昧的百姓”,他能看得见百姓的痛苦和悲哀,但视野无法穿透他们的灵魂,一直没法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写出封建时代底层人民”的心声,只能作为一个同情的他者,以观察的口吻陈述。萧红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在这一点上做得更好,道出乡土农民思思念念“彼岸世界”时的痛苦,放在如今再读,非常眼熟,感觉呼兰河百姓和2020年代那些将一个星期辛辛苦苦的打工血汗钱全部花在偶像活动和游戏氪金上的大都市人之间的差别其实也没那么大。可惜萧红用了浪漫主义的调调,整个叙述套上了一层悲凉的滤镜——不止是不是出于“风雅”避嫌的考虑,不敢太过写实的写出某些东西?
下一个读的就是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