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弦俱乐部》到《宇宙之轮姐妹会》

（本文涉及大量剧透，请谨慎阅读）

如果你体验过《红弦俱乐部》（The Red Strings Club），在看到同样由 Deconstructeam 工作室开发的新作《宇宙之轮姐妹会》（The Cosmic Wheel Sisterhood）时，想必能明显感受到两款游戏在视听风格、故事设定和叙事方法上的一脉相承。

对红调一如既往的偏爱，精妙的物件刻画与阴影塑造，人物形象的动态呈现……《宇宙之轮姐妹会》的音乐与美术仍然精致细腻。本作的故事设定与叙事方法亦和前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主角福尔图娜被放逐到遥远的小行星上，受困两百年，正如调酒师多诺万一辈子走不出红弦俱乐部；福尔图娜身旁的禁忌巨灵，对应了给多诺万打下手的超智能机器人阿卡拉，不同物种在封闭场景内相互陪伴，又彼此提防；女巫同伴造访福尔图娜的小屋，如同《红弦俱乐部》的客人坐在吧台旁，喝上一杯多诺万的调酒；两人与来客的联结代表着与世界的联结，虽然他们在空间意义上与世隔绝，所思所想却主导着世界的走向。

但《宇宙之轮姐妹会》并非单纯地参考前作设定，一些新设计同样值得关注，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类塔罗牌的占卜卡牌，玩家可以自行组合三类图像——作为背景的球形图（Spheres）、作为主体的秘术图（Arcana）和增添魔力的符号图（Symbols），创造出独一无二的卡牌样式。

从赛博风到神秘主义风，Deconstructeam 在叙事上依旧野心勃勃。《宇宙之轮姐妹会》以占卜事件为叙事核心，探讨个体命运与理想政体等宏大议题，相较于《红弦俱乐部》6.5 万字的文本量，新作的 20 万字文本具备更大的讨论空间。在强大视听效果的加持下，本作又将给玩家带来怎样的叙事体验？

女巫的占卜：求知与入世

在各文明中，占卜文化皆源远流长。中世纪的犹太哲学家社群热衷讨论占星术，许多人相信天体运动对人类个体命运的影响，致力于为天体运动现象提出目的论解释，从而为人的生命作出指引。这份信念与对神的信仰相连——神正是天体秩序的创造者和维护者。中华文化中的《易经》占卜甚至可上溯至远古时期的伏羲氏，天地万象、阴阳相调的思想，在卦辞、爻辞中一代代传承下来。具有如此历史厚度的占卜文化，绝无可能是一门单薄的学问，自诞生伊始，便与朴素的自然科学、哲学与神学融为一体。

游戏中，许多角色的生命历程乃至世界命运，都与主角福尔图娜的占卜能力息息相关。作为强大的占卜师，福尔图娜因预言了女巫团的衰亡，被首领艾达娜视作威胁女巫团的危险分子而遭放逐。两百年后，被夺去了塔罗牌的福尔图娜再也无法忍受孤独，她召唤了禁忌的巨灵，与其签订契约，在巨灵的教导下，开始创造属于自己的新卡组。

卡牌从四种基本物质元素——气（环境）、水（情感）、土（力量）、火（冲突）中诞生，创造不同卡牌所需的元素类型与耗费的能量数值各异，元素构成决定了卡牌属性。每一次占卜并解读牌面后，福尔图娜都能收获与卡牌元素相近的能量，后期分解卡牌也可回收能量。随着女巫朋友们纷纷前来拜访，福尔图娜开始了全新的占卜生涯：占卜自己与他人的命运，在新卡牌的指引下发掘出被遗忘的过往、难以洞察的真相，甚至望向尚不可知的未来。

艾达娜去世后，保守派与革新派蠢蠢欲动，数位候选人开始造势，希望实现各自的政治抱负。在多方势力涌动之际，福尔图娜凭借杰出的占卜能力崭露头角，成为掀起女巫界新浪潮的领袖之一。玩家需要创造卡牌，通过占卜获取信息，洞悉局势，为以福尔图娜为首的女巫团体争取民意，助力福尔图娜赢下选举，成为新一代女巫领袖，以实现理想中的政治蓝图。

开发者聪明地选择用占卜事件推进情节发展，借助占卜的丰富内涵，自然而然引出对各议题的思考，同时围绕对占卜和命运的不同理解，塑造出不同的人物性格。这样一来，游戏虽涵盖了诸多议题，却不至于散漫，众多思考、抉择与行动依附于占卜行动进行，女巫宇宙的个体生命轨迹与世界观在解牌中徐徐展开。

预知者与被预知者的处境

如果你获得了预知未来的能力，你是否会反复地、在无数个时刻使用它，又或是将这份能力束之高阁，为自己的命运留下悬念？如果和福尔图娜一样，每次占卜结果都将成为现实，对卡牌的每一句解读都会塑造过去、现在与未来，你是否还有勇气进行占卜？在故事中段，当玩家发现福尔图娜不仅仅是一位巫力强大的占卜者，更是命运的执笔人时，一个全新的解读视角覆盖了此前的叙事——原以为自己是窥得天机之人，却发现自己根本是创造一切的“神”；以为事先占得亲人与社群的灾难是一种良善的提醒，却得知自己的意志与解读才是多舛命运的根源……如此特别的叙事节奏，是本作给我的最大惊喜。

早在中世纪，对这种矛盾的疑问就是哲学家与神学家关切的重要议题，即神的全知与人的自由意志的矛盾——如果神知晓一切，如果天体的秩序完美无瑕，月下世界的一切都会在神的视野中，如祂所预见、所知晓的那般上演，那么，世间的一切现象本质上岂不都是必然事件？人的自由意志不就成了无稽之谈？

当然，福尔图娜的处境又稍有不同，她所处的是类神的立场，而非担忧对命运毫无掌控力之人的立场。可麻烦的是，福尔图娜毕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神，她无法随心所欲地决定占卜对象的命运，只能依照卡牌的指引作出相应解读——如果牌面指向厄运，福尔图娜只能如实道出占卜对象悲哀的未来，而无法为其书写一个美满的故事。同时，她终究还是属世的，拥有与世间之人深刻的羁绊，所以当她后知后觉于姐姐的癌症是因自己的占卜而成为现实时，她对自己惊人的能力产生了恐惧与抗拒。

当玩家意识到福尔图娜的能力时，卡牌制作与构筑便不再是纯视觉的消遣性活动，而是与叙事捆绑在一起——如果牌组中全是象征厄运的卡牌，被占卜之人的命运也必然悲凉。对比《红弦俱乐部》中调酒、制陶和打电话的小游戏设计，Deconstructeam 在本作的卡牌玩法中展现出了更娴熟的设计能力：玩家的卡牌构筑抉择不仅影响对话内容，还决定剧情走向；且玩家选择制作什么卡牌、是否进行占卜，并非受具体规则限制，而是在既有信息的基础上，依照个人意愿作出判断：如果玩家希望被占卜者的未来得到祝福，就得额外耗费心力，摒除一切潜在威胁，创造出尽可能光明的卡牌，构筑理想卡组；如果玩家耐心有限，也可以扮演一个顺其自然的旁观者，全凭自己的审美偏好制作卡牌。

无论玩家意愿如何，福尔图娜的一切决定，甚至是微不可察的倾向，早已铭刻在了宇宙之轮上。彼时，福尔图娜的决断还未显露痕迹，似乎随过去的时间一起沉寂于宇宙深处，可过往的喜恶与念头，已然限定了未来的走向。即使是能占得真相、书写未来的人，最终也不免囿于某个可能世界当中。预知者与被预知者的处境看似悬殊得如同神与人的分别，实质上，二者都在形而上的“命中注定”中苦苦挣扎。

卡牌构筑玩法：锦上添花还是桎梏？

作为本作的核心玩法，卡牌构筑部分即使被单拎出来，也称得上是款精美的小游戏，与占卜事件结合后，卡牌构筑更是直接影响着故事走向。三大视觉元素与四种基本物质元素的组合构成了单张卡牌，而从卡牌的构成设计可以看出，开发者不仅想实现出色的视觉效果，更要创造出一种合理的体系，使占卜与解牌有理可循。就像《易经》，八卦蕴含着八种自然现象，八卦复合而成六十四卦，阴阳爻变，演绎出万象。

但相比于背后有着数千年文化积淀的《易经》卜卦，本作采用的占卜体系是开发团队的原创，没有沿用同样历史悠久的塔罗牌。然而，想要构建出一套完整的占卜体系，20 万字的文本量未免过分单薄——更何况除了占卜，游戏还涉略了理想政体等一众艰深议题，以致对每个议题的分析都显得过于稚嫩。若玩家对叙事深度有一定追求，恐怕《宇宙之轮姐妹会》甚至算不上差强人意，虽有诗化语言修饰，但处处的“浅尝辄止”还是让人提不起劲。

此外，本作的卡牌设计同样缺乏深度。由于卡牌特征不够清晰，卡牌的数值系统连带着显得鸡肋，玩家既对卡牌效果陌生，也无法明确知悉不同属性对情节的具体影响，自然不会过多关注牌面数值与关键词。另一方面，卡牌提供的支线剧情也不够丰富，虽说解牌时系统大概率会提供至少两个选项，但笔者能明显感受到，选项间的差异仅停留于表面，大方向早已被限定了。这导致玩家更像是旁观者，好比玩家已经构思好了一篇长文，游戏却只要走了一个题目，将其作为维持正常运转的机械零件。在这款神秘主义氛围的游戏中，“不够自由”的感受频繁出现，不免令人失落。

遗憾与展望：概念化的浪漫能否落地？

总体看来，《宇宙之轮姐妹会》不失为一部可圈可点的小体量佳作，同时也留下了部分遗憾。其故事结构虽然完整，但略显粗糙的玩法设计与浮于表面的议题分析都会让玩家觉得，自己在游玩一部尚有很大潜力的样品。

需要指出，不能自由存档读档，可能也是限制体验的重要原因之一。面对 6-10 小时的游戏时长和深度有限的剧情，恐怕半数玩家都缺乏多周目游玩的耐心，而玩家无法便捷地选择不同剧情分支，也就难以充分体验游戏提供的全部可能性。开发者表示，如此设计恰恰符合“命运”的特性。整体来看，游戏在叙事节奏和铺垫上都有巧思，初期的一个决定可能在结局时才会发挥作用，即使能够存档读档，想要从头更改命运也绝非易事。对此，笔者认为，开发者应该对自己的节奏把控能力更加自信，否则过于追求概念化的浪漫，只会严重影响玩家的游戏体验。

不过，之所以会感到遗憾，也是因为 Deconstructeam 的创造力与游戏架构展现出的潜力，都让人心怀期待。尽管尚未完全成型，本作也已为玩家勾勒出了一幅女巫宇宙的浪漫图景。从《红弦俱乐部》到本作，开发团队的氛围塑造能力从不让人失望，期待今后 Deconstructeam 能在杰出的美术与音乐能力基础上，为玩家带来更完整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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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 《宇宙之轮姐妹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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