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款没有任何成就感可言的游戏。
你可以控制Joel抓着橡胶白手套吹成的气球在宇宙里遨游,躲避长着尖刺的黑色星球,但是象征着癌细胞的黑色星球终将会布满屏幕,扎破你手里所有的气球。
你可以开着挂着吊瓶的小车带着Joel在医院的走道里玩赛车,但是无论你撞跑多少个气球,吃到多少食物——那些食物甚至是骨髓穿刺,癌细胞抑制剂等治疗项目的名字,最后你的车一定会冲出跑道碎掉。
在面对名为癌症的巨龙时,无论你多努力闪避和攻击,甚至穿上了铠甲,找来了外援,最后巨龙永远都有半格血,它的攻击越来越迅猛,而你只能无助地迎来必死的结局。
毕竟结局早就已经被现实写好了。
我们的主角,Joel ,在四个月的时候,被诊断患了非典型畸胎瘤横纹肌样瘤。
引用自 RED韵:
“在罹患AT/RT的病人群体中,年岁不到36个月的幼儿幸存几率是最低的。由于AT/RT位置的特殊性,进行肿瘤切除手术的可能性很低。大约有50%的患者采用了化疗进行医治,但化疗本身疗效并不明显。对于三岁以上的孩子,还会采用放射疗法进行治疗,但这种疗法造成带来严重的神经认知缺陷,因此在实际使用中亦严重受限。由于上述种种原因,AT/RT的预后通常极低,存活超过两年的患者比例低于20%,大部分病例会在11个月后死亡。即使在《临床肿瘤学》杂志发布的一组对照实验中,有一种治疗方案能够确保70%的病患能够存活2-3年,他们也通常会在几个月后出现转移或复发。”
而Joel奇迹般地活到了五岁。
于是我们在这个游戏中能做的,只有陪Joel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我们从世界边缘的公园出发,陪Joel荡秋千,骑木马,滑滑梯。我们认识了Joel,他只会讲几个零星的单词,然而他笑声天真爽朗,他也会像别的健康的孩子一样,不自觉地随着音乐跳舞。
某一瞬间,Joel突然消失了,他孤独地躺在岸边的病床上,身侧的海岸上长出狰狞的跳动的癌细胞。于是我们来到医院,和癌症展开战争,陪Joel打点滴,他软趴趴地躺在我们身上,或者睡在我们的身边。有那么一些时刻,我们以为治疗结束了,医生说他可以出院了,我们举办了治疗结束后的派对,妈妈哭了,她一直以为等不到那一天了。
然而病情反反复复,我们不断在医院与家之中奔走,直到最后病情恶化,我们坐在医生办公室,医生告诉我们,时间不多了。我们读过妈妈绝望的信,她开始向上帝祈祷,而爸爸拒绝寻找信仰,他任由自己沉溺在绝望之中。一家人决定搬迁到加州让Joel接受更好的治疗。
我们能看见的癌细胞越来越多,Joel越发频繁地大哭。神爱世人,我们只能无助地祈求祂可以爱我们的儿子,向他伸出仁慈之手。然而Joel还是走了,我们送他最后一程,为他点燃所有的蜡烛,弹奏安魂曲,大声向上帝哀求将灵魂还给这个小男孩。
可是最后,所有的蜡烛都熄灭了。
“如果没有词语表达,那么疼痛是什么概念呢?如果没有词语表达,那么希望是什么概念呢?那么神又是什么?快乐是什么?我对他而言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他知道我是爸爸吗?他知道爸爸是什么吗?”
深夜里,Joel因为疼痛而大哭,用头撞婴儿车的围栏,无论怎么哄怎么抱,和他玩游戏,都无法让他停下来,他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他歇斯底里地尖叫。我喂他喝果汁,第一次他把盒子打掉了,扔在地上。第二次他终于喝了,可是他喝得太急了,吐了,我用手无助地接住他的呕吐物。他又开始哭了,用头撞围栏,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求他不要哭了,我甚至开始向上帝祈祷,求求他让这一切停下。我知道他很痛苦,但我希望他在这里,我希望他还在这里。
在诊断结果出来的那一幕,窗外本来是明媚的晴天,却突然开始下雨,Joel靠在妈妈身上玩玩具,医生沉重地说:“抱歉各位,情况不太好。可能只剩几周或者几个月了。”
护士说:“我们对控制疼痛很有经验,我们很擅长临终关怀。”
爸爸说:“奇迹真是可怕。”
妈妈在小心翼翼地估算最后的时间:“所以我们就可以一起过感恩节,圣诞节,新年,Joel的生日,甚至可能过情人节。然后就…结束了?”
Joel依旧在玩他的玩具。窗外滂沱的大雨终于涌入室内,雨水越积越深,淹没了玩具,淹没了桌椅,慢慢地淹没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只有真正绝望的人,才能画出绝望真真切切的样子。
He was not in the wind.
He was not in the earthquake.
He was not in the fire.
He was here, in a gentle whisper.
在故事的最后,我们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世界的边缘。Joel在这里野餐,身边有无穷无尽的薄饼,叠起来比他还要高。他拥有了一只他一直很想要的斗牛犬,给他取名馒头,他们一起吃薄饼,Joel开心地拍手,大笑。我可以给Joel和他的狗狗吹泡泡,一旦有一段时间不互动,镜头就会拉远,慢慢上升,离开这个天堂。我曾执着地一次又一次把镜头拉进,这样就可以和Joel待久一点,再久一点,看他喂狗狗吃东西,听他的笑声。他那么快乐,就像歇斯底里的痛哭只不过是一场梦。
我该怎么和你告别呢。
If every hour wounds, let us sit a minute.
我们终究要离开这里。
镜头缓缓上升,Joel慢慢从视野里消失,我们抬头,从茂密的树冠间,看见璀璨的星空。
这个游戏,是我玩过所有的游戏里,对死亡刻画得最深刻真实的游戏,他没有多绚丽的画面,音乐也没有很惊艳,然而它却能切实地描绘出,死亡对人的真实冲击。
从前,我一直觉得死亡应当是一件很轻的事情,死亡是一个必将到来的节日,不是吗?
但这个游戏展露出了死的厚重。它让疲惫,绝望,无助,痛苦,通通都有了质地,我们能切切实实地摸到它的寒凉,感受其中的痛苦与无可奈何。死亡不再是如《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中那般浪漫,再也没有一个重生按钮让玩家改变现实。作为制作者,作为孩子的父母,他们能做的只有把检查仪做成星盘音乐盒,把医院与家来回奔波的路程做成赛车游戏,他们尽量从一个不知癌症为何物的孩子视角去描述现实,却让知晓真相的我们在反差中感受到现实的残忍,看到华美袍子上的虱子。
然而这并不是癌症似龙的全部。
在游戏中玩家可以看到大量的现实材料,医院墙上挂满照片和画,很多画都出自于孩童之手,他们的创作者,或仍在与恶龙搏斗,或已长眠于恶龙的翼下。游戏其中的一个关卡,病房与医院走廊上挂满世界各地曾与癌症战斗过的勇士发来的寄语。所有参与或众筹这个游戏的人,都在与恶龙厮杀。在绝望的恶龙面前拼尽全力劈砍的,正是人性的光芒与力量。
这个游戏并不仅仅是Green夫妇的屠龙传记,更是世界各地屠龙勇士一同谱写的英雄史诗。
一开始,制作者Green夫妇打算写一个战胜恶龙的游戏,然而这个想法在Joel去世之后彻底改变,他们改写了70%的剧本,把它变成一个关于告别与宽恕的故事。
癌症似龙斩获了2016年TGA(The Game Awads)最具影响力游戏奖,获奖者Ryan Green,也就是Joel的父亲在领奖时几度哽咽,他颤抖着说:
“你们给了我机会,讲述我儿子Joel的故事。最后,这并不是我们本来想要讲诉的故事,但是你们选择透过我们的悲伤来给予我们爱。你们愿意停下来听我们讲诉这个故事,并没有转身离去。你们让我的儿子Joel影响了你们的人生,因为你们选择去见他,去经历我们爱他的过程。而我希望,我们都愿意彼此面对,不仅仅是为了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也是为了你自己,和我们存在的意义。这份爱与恩惠可以改变世界。”
至少在《癌症似龙》里,Joel会永远呆在他的天堂。
RIP, Jo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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