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何选题
《一名虚无主义者的婚礼》做好了。
这个日志系列既然有一个开头,也应该给它一个收尾了。
中途我写了篇动机的问题,谈到“为什么是虚无主义”的问题。概括说来,就是我的主角萧雨清蔑视一切、嫌弃一切——与她的那种生命观与价值观最贴近的似乎是虚无主义。于是,她的生命故事的主题就定下来了。
缘何立意
我很想仿效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写作小说《白痴》时的做法。
当时,陀翁非常迫切想驳斥论敌、就信念问题给出自己的立场和看法。抱着“以文载道”的宏愿,他开始构想一个“像基督一样的公爵”与及围绕着他发生的各式各样的人与事[1]。如今,说到《白痴》的写作立意是“说教”与“论争”也许会让人感到意外。我手上《白痴》这部小说,再怎么看,也很难归纳出一个中心论点。很难想象这是一篇辩论稿。
这种“欲说还休”、“不能言传”的困惑与郁闷,在精神分析的话题圈里并不陌生:当认知的主体开始了思考,例如,他在想“我喜欢她了”时候,正在发生的事情,就不单单只是主体对另一个作为他者的客体构建了一种欲求关系,同时,主体也正在观察着、确认着“他自己”如何构建那个关系,同时,主体也在苦苦思索“一般”、“正常”说来,他构建的这种欲求关系应该是什么称呼——应该就称作“喜欢”吗?一旦思考开始,冲突和痛苦也由之而生。欲望因为得到命名从而被认识到的同时又命中注定地被误解和曲解,思考的主体也从冲突之中确认到了自身的存在。这个过程也会被称为“创伤”,为了让“我”存在,“创伤”的遭遇就是不可避免的。一个人之所以焦虑、躁狂、患病,并不是因为“创伤”的撕裂本身,而是因为他未能顺利穿过这一撕裂。这个时候,精神分析师要做的就是让这些焦虑的人问出本应被问出——却未被问出之事[2]了。
听上去,精神分析师的工作和小说作家的有点儿像吧?都是引人受苦;只是作家在“引”的是虚构人物。他们之间的相像其实还不止是“有点儿”。如果将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它我[3]-自我-超我的关系类比到陀翁的写作策略上,我会毫无困难发现,陀翁小说中以这种策略去构建张力的实例简直多到咯眼、多到没法看不见[4]。
三股力量在时间和逻辑层级上,排名不分先后
它我 / id - 文本(字面陈述中“人物们”说的话、想的东西、做的事)
超我 / superego - 阅读所需遵循的法则和律令(例如“应该引人同情”之类)
自我 / ego - 虚构人物的“主体性”(在前二者的撕裂和拉扯下成形)
《白痴》的主角梅诗金公爵初次看见女主角娜斯塔夏的照片时,他站在娜斯塔夏·菲立波夫娜的相片旁边,正在仔细端详,大发花痴,叙述者似乎对公爵的爱意表现出同情,这个第三人称的主角貌似是叙事者的化身,是吗?然后,公爵被问到为什么盯着相片看,他回答“……她的经历痛苦得可怕,是不是?”这下子,看上去,叙述者对公爵的天真烂漫开始产生蔑视了,暗示公爵的感情不值得嘉许,是吗?而后,他被直接问及另一个人物是否会娶她,公爵又说“要说娶她,我认为罗果仁明天就可以;然而,过一个星期恐怕就会杀死她。”言下流露的冷漠,又将看似浪漫爱情文学或现实主义文学的桥段突然拉到了哥特文学的调调上。诚然,读者知道《白痴》既不是浪漫剧,也不是伦理剧,也不是恐怖剧,但小说中的人物不知道,他们一见钟情时,以为自己身处浪漫剧,一股脑的认定这段爱情将会因为暗恋对象的英年早逝迎来伤感的结局呢!等等,他真以为自己是悲情剧的主人翁吗?[5]
怀疑/接受、否定/认同、责难/同情、思辨/沉浸……这些矛盾的思绪,在同一时间被堆叠在阅读经验上,便呈现出了复调的效果。正如我们永远不会确定鲁迅对孔乙己的看法到底是怎样[6],我们也不能知道陀翁本意想通过梅诗金公爵教育我们一个什么道理。陀翁的小说总是这样。人物总在与阅读法则对抗,文本持续不断质疑自身的权威与叛逆、证明自身的真理与错谬,作者总是在责难自己“我可能是错的”,人物总是在否定和对抗中才确立“人设”,紧接着又“人设自杀”……他们总是不听作者的话、总是不断地变为“另一种类型的人物”。如果说教者每时每刻都在扮演自身的论敌、审判者、责难者、批判者、旁听者……读者就极难判断他想灌输什么了,继而,就只能抛弃“赞同”或“反对”、“质疑”或“蔑视”、“同情”或“批判”等惯用的阅读策略,陷入道德/情感/理性/社会/审美价值的虚空,被迫为自己找一个立足点,变得像批评家一样刻薄了。
陀翁虽是小说家,工作时的心态却像个精神分析师——或施虐狂。
这使得陀翁的“文以载道”与其他作家例如屠格涅夫(Ivan Turgenev)、托尔斯泰(Leo Tolstoy)、契诃夫(Anton Chekhov)有了巨大的区别:他的“夹私货”并不叫人反感,他已经代替我反感了。第一次迎面遭遇陀翁时,我的爱就被狠狠地抓住了。他真叫人心跳加速,羡慕不已!我也很想学他那样向读者发起挑战啊。可不能让他们太舒服、过得太理直气壮。
缘何归纳
萧雨清总是寂寞无聊空虚、总是对一切人或事感到不满[7]:不满于自己是个异性恋黑发身高一米七的青年女性、不满于自己是个都市隐士、不满于流行的音乐和文学、不满于朋友和亲戚不够“酷”。
在当代流行文化的各种虚无主义者[8]身上,我也看见了这一形象的诸面相。而且,这类人物远比我原以为的要常见得多。
我个人粗略归纳,这些人物可以归为三大类:
- 战士
- 抑郁者
- 欢乐的人
看上去,这三种形象看似大相径庭、河水不犯井水。是吗?
吊诡之处在于,这些人物都可以随时在此三种形象之间来回滑动,同时自身的“人设”不需要经历巨大的断裂。例如,《真探》的拉斯特[9]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呈现傲慢的姿态,但也很逍遥、很沮丧。《新世纪福音战士》的碇真嗣[10]虽然总是抑郁沮丧悲观至极,但时机一到,他也可以很热血、可以真心享受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光。
这些文化惯例,大体而论,都可以追溯至他们的“祖先”查拉图斯特拉[11]。老查与他的作者本身就是那三种形象的杂合:在街头演讲时,充满攻击性;在山上隐居时,沮丧厌世至极;回归人群时,乐观快乐得没有道理。
叛逆,是因为不满;沮丧,是因为较真;快乐,是因为无所牵挂。如此看来,虚无主义者似乎还是有内核的,即使那个“核”的字面意思是“务虚”、“拜虚”、“否认一切”、“万事皆虚”——认定自身也和所有东西一样,只有虚假的内核。这种逻辑层面的自我悖谬,也造就了他们的喜剧底色(荒诞)和悲剧底色(幻灭)。于是,生活在现代,追随着老查和尼采背影的那些虚构或非虚构的人与物,都要么是偶像和英雄,要么是宏大命运的受害者,要么是受旁人羡慕的幸运星;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他们也有时是精神偶像,有时是全民公敌,有时是末日先知,有时是酒场明星——真的只能如此了吗?是否有某种可能,让一个“不满一切”的人走上另一条目前尚且少有人走的路?
是否可能还有某种没被写过的虚无主义者形象?还有可能想得出某种新的人物、新的故事吗?
就如同陀翁《罪与罚》全书最后一段里提及的那个梦想:
一个新的故事……逐渐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一个熟悉新的、直到如今根本还没有人知道的现实的故事
我也很想去探求这个梦想啊。
缘何写作
作为我的意志化身,萧雨清就像我的替身娃娃一样。她承担了我的一部分焦虑和一部分风险。我有的幸福和苦恼,她也有;我没有的快乐和痛苦,她也有;不属于我的性欲与破坏欲,她代我负责;有些话在我身上说不出口或者说出来也不太对劲的,就让她包办;有些焦虑只能在虚构的情景中才能具体化,我无法亲历,她可以。她是虚构的,可以做到我不能做到的那一切。
最近见到一些“新的作者”谈到(游戏或小说故事的)立意,半谦逊半自卑地,主张“我只为我自己,不为任何人”[12]。我想,他们其实可以更大胆一点、勇敢一点。既然焦虑,就把焦虑制成作品,供他人享乐吧。为何不呢。写故事嘛,就是为了自虐。再也没有别的了。“道路”是敞开的,每个人都可以对自己再刻薄一点的。我也可以的。
[0] 题图是1979年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潜行者》里的人物“作家”,他正在趴着睡觉。
[1] “一个月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从日内瓦写给迈克夫的一封信中描绘了他们在巴登巴登的会面与争吵……信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段落,因为它促使陀思妥耶夫斯基预言了《白痴》。陀思妥耶夫斯基宣称:此外,这些人还吹嘘他们是无神论者这个事实!他(屠格涅夫)在我面前自称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约瑟夫·弗兰克、玛丽·彼得鲁塞维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家与他的时代(下)》第37章
[2] “我好奇他是否知道最坏的事情已经过去,是否知道他真正需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他现在正在做的。对此,他怒不可遏地大吼……我没有回答,我们两个就这样沉默着。治疗时间结束。”——乔希·科恩:《什么都想做,什么都不想做》第二章 懒虫
“对我们中的有些人来说,进入这个行业可能部分地起到了维系自身幻想的作用。……最后,通过接受这些消逝的宣告,我们为来访者们提供了一种勇敢接纳的楷模,对他们来说,治疗——乃至生命——终有一天将会结束。”——迈克尔·B·萨斯曼:《危险的心理治疗》第一章 消逝的宣告
[3] 它我(id),也就是“本我”。我选用了李新雨在《导读弗洛伊德》《导读拉康》中的译名。
[4] 提醒:我在这里对弗洛伊德的“它我-自我-超我”模型所做的是一种不专业的、不正确、非分析学的挪用,毕竟,一名虚构人物就是客体,谈不上“主体性”。对文本做精神分析式的解读也不等同于在对文本作者做精神分析。在这里,我主要想做的是在大弗的模型和陀翁的写法之间做一个类比,试图解释为什么陀翁的小说读着总有一股大弗正在做精神分析的味道。
[5] 这个自然段内的斜体字是《白痴》的引文。
[6] “《孔乙己》……让人对孔乙己不能不同情;同时……又让人对孔乙己实在无法同情。一篇短短三千字的作品令读者产生如此复杂的感情,确实少有。”——严家炎:《复调小说:鲁迅的突出贡献》
[7] 不满(discontent)或不适,弗洛伊德著作《文明及其不满(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里提出的概念,或可理解为生命个体或文明的“自我破坏性的死亡本能”与“进攻性本能”相冲突时的失调症状。萨特小说《恶心》主角洛根丁先生和塞林格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主角霍尔顿·考尔菲德是这种“不满”的代表性人物。
[8] 与“拜虚”或“务虚”挂钩、被我放入拼贴画的人或物:
- 超级马力欧兄弟大电影的“蓝星星”
- 今敏的“妄想代理人”
- “史丹利的寓言”
- Undertale的“Napstablook”
- 育碧的“刺客信条”系列
- 横尾太郎
- “江南Style”
- 浦泽直树的“约翰·里贝特”
- 尼采
- 鲍德里亚
- 安迪·沃霍尔
- 韩炳哲
- 屠格涅夫的“巴扎罗夫”
- 真探的“拉斯特”
- “海绵宝宝”
- “新世纪福音战士”
另外还有一些没有被放入拼贴画的,包括但不限于:
史铁生、帕拉尼克、加缪、阿甘本、卡夫卡、驾笼真太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基里洛夫”、藤本树的“炎拳”和“链锯人”、“赛博朋克2077”、“堂吉诃德”、“后现代思潮”、嬉皮、朋克、波普、禅宗、庄子等。
很大程度上,挑选“谁与虚无挂钩”的标准是我主观断定的。
例如卡夫卡、阿甘本、韩炳哲等人,我也不觉得是他们完全符合虚无主义者的描述,他们更多的只是承认了“虚无”而已。例如说,加缪在《西西弗神话》立论的“荒诞哲学”就是对“人生价值虚无”问题的其中一种“承认、但却拒绝”形式的回应。
在我看来,“虚无主义者”需要主动、有意、积极地对“虚无”表现出某种程度的认同。我的界定与诺伦·格尔茨在通识科普书《虚无主义》中的定义不怎么兼容——格尔茨的界定并不要求当事人对“虚无”产生觉察、崇拜或认同。顺便,强烈推荐格尔茨那本书。他写得很棒。
[9] 指2014年HBO的电视连续剧集《真探(True Detective)第一季》的主角。
[10] 指1995年GAINAX的电视动画与电影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Neon Genesis EVANGELION)》的主角。
[11] 指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寓言《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Thus Spoke Zarathustra)》的主角。
[12] 这个,就用不着指明信息源了啦。即使将这个例子当作是虚构也无不可。
好清晰的创作思路!我是找不到具体的路径,但隐约能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然后一边走一边反复推翻自己旧的想法,每次回头的时候都觉得,哇,我真棒!不论最后成品怎么样,对自己的努力倒是心满意足了,不是虐,是痛并快乐,非常快乐着!!但也非常痛苦!
您好,尼采并不是纯粹的虚无主义者。虽然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提出了上帝已死的观念,但他主导的还是永恒回归以及超人哲学以及权力意志。他认为世界是一个原子论的封闭空间,任何的结果就像掷骰子一样,人们现在的社会历史就像是掷骰子掷出了333一样,原子有限,掷出的结果自然也是有限,但掷骰子的原子聚散过程却是无限的,宇宙仿佛无始无终,掷出333的结果已经出现很多次了,过去存在未来也将存在下去,所以人类其实是一种永生的存在。因此尼采提出每一世都要活出最好的自我。这是尼采对上帝已死后世界的虚无主义的回应,也是尼采式的唯物主义对亚里士多德《灵魂论》、柏拉图的《斐多篇》等借以灵魂某部分理性不灭来维系道德的另类维系方式。但他同样认为末人和某些宗教是腐蚀人的生命力的,因此权力意志和超人哲学就是为突破到他认为的更好自我做出理论铺垫。但正如纳粹思想可能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和尼采身上一样,他们的想法也不一定完全正确,海德格尔加入纳粹党后被清算之后就曾经说过是读尼采害的。近来比较火的虚无主义也许就是《瑞克与莫蒂》系列了,借用平行宇宙的概念,削弱了梦想。